“一杯当敬明月,照我孤影决绝。”

【忍迹】Auld lang syne

素久:

  忍足始终都记得很多年以前那个冬日的傍晚,冰帝高中部的暖气像不要钱一样开的很足。楼道里的暖风高温蒸的人一阵阵头晕脑胀,化学实验室里气温却和室外无异,他帮老师准备好第二天实验课要用的器材后脱下白大褂与老师道别,推开门的时候有一瞬间恍惚,仿佛是从冬天踏进夏天。


  他从实验室里出来时已经放学很久了,暖的让人恐惧的楼道里只剩下朱红色的光,朱红色的夕阳像地毯铺在大理石的台阶上。他踩着看起来轻薄易破的地毯,慢慢一阶一阶走下去,脚步落下的声音像轻轻碾碎暗红色的枯叶。他从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下去,然后脚步停在那里。


   楼梯之间的平台连着每层楼的门厅,过于空旷的门厅让学生们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学校干脆摆了一排实木书柜把它变成了图书角。门厅里向西的整整一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偶尔忍足站在那里会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金发碧眼的少年倚在实木书柜的边缘看书,额上挂着晶莹的汗珠,鼻梁挺直,眼窝深陷,朱红色的光从他的侧面打过来,柔焦,忍足觉得少年的脸集合了亚洲人和欧洲人所有种族优势,好看的无关于性别。少年穿着白衬衫,衬衫外套着暗蓝红格的针织背心,呢子大衣搭在小臂上,手里捧的书是莎乐美。


  他没理由地抬起头来,冰蓝色和深蓝色撞在一起。少年看着忍足合上书,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


  ——Keigo,here we go。


少年微收下颌,收回目光把书放回书架上,淡淡地说了一句I see,顺势披上手里的外套跟在拿着一系列学籍材料的英国女人身后,他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忍足,那时他也还看着他。少年做了一个口型,nice to meet you。忍足推推眼镜微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再见面,一个乳白色的早晨。雪下的不大,但至少是有了雪的形态,风刮过来冷的感觉像冰凉的钢筋贯穿了太阳穴。忍足走出寝室的时候天还未亮,借着路灯的光才能看到雪绒划出的斜线,空气被雪花割裂又在雪花飘过之后合上,并不温柔,更不可爱,只是干净。雪不够厚,掩不了夜的尸首。忍足围着挡不住冷风的围巾,呼出的白气全被围巾打散扑在镜片上,他迎着雪从寝室走到食堂,再从食堂走到教室,他一步一步从食堂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觉得他就像运货一样把自己搬来搬去,中途路过一个中转站停下来补给十分钟再继续搬。食堂的咸菜嚼起来像嚼冰块,嘎吱嘎吱,忍足的脚踩在雪上,也是嘎吱嘎吱。全班昏昏欲睡的早自习,坐在最后一排的忍足偏过头去看下过雪的天,灰蓝色的天还没有睡醒,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把脸埋进臂弯里。


睡意的波浪快要把他拍倒在课桌上的时候,班级的门开了,走廊上开着窗,冷风和班主任刺鼻的劣质香水味一同涌入。班主任后半步跟着个金发碧眼的少年,鼻梁挺直,眼窝深陷,节能灯的光从他的头顶斜上方打下来,逆光。


换上了校服的少年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龙飞凤舞的Keigo Atobe。把粉笔放回粉笔盒里,然后又在老师让人发毛的目光里拿起粉笔,写下了迹部景吾四个字。


老师说迹部同学是刚刚从英国回来,希望同学们多多帮助他。目光穿过厚厚的镜片扫视全班,靠窗的最后一排,转校生旁边有一个空位。老师说就坐在忍足同学旁边吧,忍足同学也是回国后转到我们学校的,你们应该会相处的很好。


被叫到名字的忍足从半梦半醒中臂弯里茫然的抬起头,金发碧眼的少年拎着书包正向他走,黑板上写着他的名字。转校生坐在忍足侑士左手边,班主任开始讲课,他从书包里拿出政治课本。忍足用左手撑着头心猿意马地听了一会儿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然后麻利地从纸抽里抽了一张面巾纸,写上一串英语后沿着面巾纸原有的折痕对折,眼睛看着黑板,笔夹在指间,把那张面巾纸向迹部推过去。


迹部也看着黑板,若无其事地用笔尖把纸条滑到自己面前挑开,露出上面的文字。然后他低下头去看,轻轻笑了一下,把nice to meet you的后两个词划掉改成了see you again。


下课以后忍足慢悠悠地去了一趟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了半天他那会被教导处抓的不合格发型,然后去水房接了点热水泡速溶咖啡。回到班级的时候迹部仍坐在座位上读书,莎乐美。忍足坐回自己的座位准备出下一节课要用的教参说what kind of impression do you have with your new school。迹部头也不抬说本大爷日语很好,法语也会一点。忍足说你怎么知道我原来住在法国。迹部翻了一页书页说你的英语发音一股法国南部的乡村味,嫌弃。忍足说这是玫瑰花和葡萄酒的味道。迹部没有说话,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后来两个人就理所当然的熟络起来了,寄宿制学校,说的夸张一点两个人几乎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由于两个人都是在正常划分寝室之后才转到冰帝高中的,他们两个人住了一间四人宿舍,忍足睡上铺迹部睡下铺,小生活相当之惬意,就是寝室值日太麻烦了。


迹部和忍足习惯不一样,迹部到寝室先去洗漱,洗漱完再去做别的事,忍足到寝室先处理问题,最后踩着熄灯的预备铃跑去洗漱,有时候熄灯了才拿着牙缸牙刷毛巾回寝室。熄了灯的宿舍里借不到楼道里夜灯的光,忍足脱衣服的时候肌肉线条模模糊糊。脱的精光的忍足压低了声音说迹部你看我给你表演一个三步上床,迹部也压低了声音说你多大了。忍足三步跨上楼梯爬到上铺,摊开叠成豆腐块的被子说迹部小哥哥,我五岁。迹部抬腿在忍足的床板上踹了一脚说At most三岁,不能更多。楼道里传来宿管阿姨的圣旨,你们寝室再发现一次熄灯后说话就扣分,两个大男孩立刻噤若寒蝉。


一如冰帝高中的优良传统,暖气像不要钱一样开的很足,每天迹部起床都觉得口干舌燥,在屋子里洒水也没什么用,被闹钟吵醒迷迷糊糊的大少爷用英语叨咕说本大爷今天就让管家送个加湿器过来,同样半梦半醒的忍足用法语回答说我的大少爷啊宿舍没有电。


每天迹部洗漱完回寝室都能看见忍足特别少女地抱膝坐在那个没有人住的下铺床上啃苹果,眼神没有焦点暗蓝色的空洞。迹部有精神洁癖,非常厌恶别人碰他的床,这点忍足是清楚的。迹部走进寝室回手关上门说你不觉得光板床硬啊。啃了一口苹果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忍足嗯了一声然后回过神来说啊,硬,不仅硬还扎呢,咱们学校的破床木刺可多了。迹部本来背着身在脱衣服,听见忍足说话之后微微侧过来说知道你还坐。腰腹曲线流畅,忍足说我那不是不想爬上去吗,我吃个苹果还去上铺坐着多亏啊。迹部把被子铺好,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就硬着扎着吧。忍足啃完苹果从迹部对面的光板床上爬下来的时候迹部已经钻进被子里进行睡前阅读了,他笑着蹲下,趴在迹部的床沿上说迹部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以后我可以坐你的床啊。迹部一巴掌拍在忍足手上说给我洗手去,别把苹果汁弄到本大爷床上。


第二天迹部洗漱完回来的时候忍足特别少女地抱膝坐在迹部的床上啃苹果,看到迹部过来指了指桌上架在水杯杯口上的苹果说给你的。迹部说我不爱吃苹果,忍足说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你,迹部说你不就是未来的医生吗,忍足说为了不离开你我准备改个专业,迹部啃了一口苹果说真贫。


意外的还挺好吃的。


从那以后每天晚自习第二节课下课都能看见忍足拿着两个苹果往水房走,他洗完回来把苹果递给迹部的时候有同学开玩笑说忍足,你狗腿程度见长啊。忍足说no,that is dedication for true love。迹部头也不抬啃着苹果说你别说你那普罗旺斯郊区的英语,so funny accent。


有一天迹部在水房洗头,把头按到水龙头下面才发现自己没拿毛巾,硬着头皮洗完了头发刚准备抬起头就感觉一条柔软的毛巾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忍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法语的白痴,声音压在嗓子的边缘出不来,酥酥麻麻的痒,那时迹部觉得血管里有什么东西暖暖地翻出来。


 


一年后的冬天仍是这样,暖气开的很足,忍足穿了一件五十岁大爷都嫌丑的T恤去水房洗苹果。那时候迹部在刷牙,忍足凑到他身边说水龙头借我,我洗个苹果。迹部一边给忍足让出一点地方一边说那么多空水龙头你不用。忍足说那不是有人占了位置吗。迹部的目光投过去,没有人,可每一个水龙头下面都摆了一个盆。迹部把目光拉回忍足身上嫌弃地说太丑了。忍足说舒适度至上,正经纯棉呢。迹部说所以才皱的这么丑。忍足洗完了苹果站在那说好,少爷说什么都对。迹部字正腔圆地说get out。少爷是学校的女生,或者说学校里迹部的爱慕者们给迹部起的外号,她们说迹部有一种中世纪欧洲贵族气质。忍足第一次听说迹部这个外号的时候,表示少爷这个外号已经不能概括迹部的二分之一大英帝国混血的优雅了,加上迹部的口癖,他申请把少爷升级为大爷。忍足把这件事说给迹部听的时候当然没提自己关于大爷还是少爷的调侃,只是说不知道她们看到你每天起床时的挣扎会作何感想。当时迹部翻了一个优雅华丽的白眼说ridiculous。忍足穿着他那舒适感至上的T恤回到寝室,迹部吐出一口牙膏沫想自己真是疯了,竟然觉得忍足把这个毫无版型的T恤穿的很性感。


迹部躺在床上看王尔德的时候忍足躺在床上看贝克特,熄灯的时候一瞬间撤走房间里所有的光线。忍足把书签夹到书里把书放到一边,用手枕着头叫迹部的名字,迹部在下铺翻了个身,忍足压低声音说你原来在英国看过等待戈多的话剧演出吗。迹部也压低声音说小时候跟我妈妈去过,忍足说我当时是跟我姐姐去的,我睡着了。迹部说我也是。忍足说我当时才七八岁吧,看不懂。迹部轻笑说那你现在就能看懂了。忍足幽幽地叹了一句不好说。楼道里传来宿管阿姨的怒吼,你们再熄灯后聊天我就真扣分了。两个长大了一点的大男孩立刻收声,听着宿管阿姨的脚步走远,忍足说你睡着了吗,迹部说没有,忍足说我再说一句话,bonsoir。迹部说你说那么多字就为了说一句晚安,酸死算了。忍足说哪里酸了我这是多么真诚的感情啊。迹部在下铺翻了个身背对着墙,闭上眼睛说good night and have a good dream。忍足也翻个身,面对着墙闭上眼睛说I hope a sweet dream,迹部听到这里刚想说你这是半夜发情啊,忍足后面说的which you in硬生生地把迹部嘴边的话给挤回了肚子里。想说话而说不出来的感觉很奇怪,迹部第一次觉得忍足法国南部乡村的英语不比他正宗的伦敦音差。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忍足站在床边穿裤子,迹部坐在床上扣衬衫扣子,忍足突然说迹部,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在熄灯之后和你聊天了。迹部说噢,尾音带着疑问上挑。忍足说熄灯之后偷偷说话,有一种类似偷情的快感。迹部面不改色,用手指着门说get out。


 


其实我不是喜欢熄灯后和你聊天,是喜欢和你聊天。


其实也不是喜欢和你聊天,是喜欢你。


  


  高三的寒假,情人节,迹部在家喝咖啡,忍足在家看电影,看似没有什么交集的两个人被一根电话线连在一起,忍足想科学进步真好。忍足说你家人呢,迹部用英语说我爸爸妈妈约会去了,宣称要找回恋爱的感觉。忍足说那不容易啊。迹部说不,只需要一颗鸽子蛋和少许蜜语甜言。忍足说可能蜜语甜言比鸽子蛋重要吧,毕竟你妈妈应该不缺鸽子蛋。迹部说嗯,但经济基础上的言语才有价值。忍足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先求生后谋爱,而且你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想给他花钱了,因为觉得自己爱的还不够。迹部笑了说你挺有经验啊。忍足说我看那么多电影是白看的啊。迹部说也因此至今都是一个理论极其丰富实践课零分的纯情少男。忍足说彼此彼此。天南海北扯了一通,忍足说要不你来我家吧,中午管你饭,我下厨。迹部说你做的饭能吃吗,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心想我的外套呢,还有钥匙,钥匙也不能忘拿。


迹部推开忍足房间的门,房间拉着遮光窗帘,营造了一个暗房,投影仪把长方形的光块投在平整的白墙上。忍足端着两杯可乐进来的时候说坐吧,迹部坐在忍足的床上接过忍足递来的可乐说你怎么想起来喝这个,忍足说看电影的时候当然要喝可乐吃爆米花啊。忍足端着可乐蹲在放映机旁边鼓捣了半天,墙上透出黑白的影像。忍足坐到迹部身边说看过吗,迹部说听过,看过她演的乱世佳人。忍足说我很久之前就想和你一起看魂断蓝桥了,我第一次看就觉得这个女主特别像你。迹部挑了挑眉说啊恩,忍足笑笑没有说话。


最后车灯打在费雯丽的脸上,黑暗里忍足偏过头的看迹部,被看的人脸上浮着一层光,冷清而柔润,虽然这个比喻很俗套,但忍足想不出什么东西比蓝水晶更像迹部湿润的眼睛。电影结束了忍足也没有开灯,迹部撤掉肌肉的力往忍足的床上倒下去说情人节给我看这个,太压抑了。忍足也向后躺去说压抑的东西才能让我们相信现世的爱情。黑暗里两个人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然后忍足爬起来说我去厨房给你做饭。迹部坐起来说我也去。忍足说我的小少爷会做饭啊。迹部把手拍在忍足肩上说不,我去监工。


忍足围着围裙在柜台前忙前忙后,嘶啦一声后房间里充溢了番茄的香气,迹部站在厨房门口和忍足闲聊。吃番茄牛肉意面的时候迹部突然说我和女主哪像啊。忍足笑的一脸高深莫测说感觉。迹部一叉子插到牛腩里说你这话说的像没说一样。


后来迹部才明白,闲聊和无聊之间只差了一个忍足侑士而已,就算什么也不做,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忍足送迹部出门,打车,上车之前迹部扶着车门说有机会本大爷请你看等待戈多。忍足点点头说好,我家的钥匙在地毯下面有一把备用的,以后你想来直接来。


 


高三的日子日复一日大同小异,以学习为纲,以高考为中心,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为半径画圆,一晃就毕业了。高考之后学校要求在学校里住三天,晚上迹部第一次回寝室没着急去洗漱,忍足和迹部坐在迹部的床上啃苹果,啃完苹果迹部抽了两张湿巾擦手,忍足目光里的迹部半垂着眼,像两年前一样好看的无关性别的脸藏在床板的阴影里,他突然想起两年前那个白雪飘飘的早上,想起迹部景吾在黑板上写下的他的名字。忍足说迹部你还记得你第一天来班里自我介绍的时候吗。迹部说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忍足说我有句话憋了两年半了,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总觉得讲了你会生气。迹部一个三分球把用完的湿巾扔进垃圾桶说你说的哪句话当讲了。忍足说那我说了。迹部说说吧。忍足说我真说了。迹部说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忍足说你写日语写的真丑。


  迹部上去就是一脚。


  在学校里度过的三天无所事事,忍足和迹部在这个不允许买外卖的学校非常嚣张地公然订了星巴克,以前一人一罐速溶咖啡泡图书馆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高一高二还在上课时间,浮躁的毕业生们又都三五成群地和授业恩师闲聊去也,学校的图书馆没有什么人,忍足和迹部走在其中仿佛走入了人生的迷宫,兜兜转转知道对方就在附近却看不清他身处何处。隔着一个直接天花板的实木书籍,迹部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挑了挑眉,右眼下的泪痣也一起跳动。然后他蹲下,把从下往上数第五排的威尼斯商人和哈姆雷特抽出来,忍足的脸露出来,迹部说你干嘛。忍足抬手又抽掉三五本书摆在自己身边,然后两个人就这么蹲着良久,隔着书架互相看着,静止的阳光落在他们肩上,窗框十字状的影子也落在他们肩上。忍足拉掉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迹部的身子往前探了探,片刻即分开,然后他们把地上散落的书一本本摆回书架上,对方的脸一点点被书脊遮掩住看不见了。


  至少我知道你在这里。


 


  那天下午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分开各做各的事,约好傍晚在操场见面,一起走一走然后去吃饭。无所事事的迹部来的很早,坐在篮球架边像坐在世界中心,暮色四合的感觉像四面响起楚歌声。忍足来的时候背后背着什么东西,迹部看着忍足慢慢走过来,衬衫的颜色和夕阳中的倦鸟一样,没戴眼镜。迹部刚想说什么,忍足说嘘,然后把背后背着的东西抱到怀里,整个人倚到篮球架上。拨了两下弦,然后拨片开始有节奏地上下,骨节分明的左手手指在吉他的琴弦上变换着和弦。他站在温暖到可以融化生命吞噬痛苦的阳光中开始唱歌,低音黯哑,高音明亮,迹部看着忍足认真的四分之三侧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期待着一个幸运,和一个冲击,多么奇妙的际遇。翻越过前面山岭,和层层白云,绿光在哪里。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不同于任何意义。


——遇见了一个传奇,却如此熟悉。


唱完以后忍足站着迹部坐着,像初见一样他居高临下地看他。迹部说你一个下午就去学这个了啊,忍足特别认真地说嗯,吉他都是跟音乐老师借的。夕阳朱红色的光里忍足一脸严肃,迹部坐在朱红色的光里突然笑开。


三天结束意味着三年的结束,最后一顿散伙饭全班一起吃,酒店的圆桌分了四桌,忍足和迹部坐在一起。酒过三巡有女生壮着胆子来给忍足表白,忍足一脸无奈摇头的时候小姑娘眼眶就湿了,忍足三句两句话又把她逗笑了。那个女生走了以后受到启发的学生们都开始给自己喜欢的人表白,唯有忍足和迹部还淡定地坐在那里吃饭。一个红着眼眶的女生走过来跟迹部表白,怯生生地说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迹部站起来,手里的玻璃杯主动碰上女生的杯子,装着红酒的被子杯沿稍低于装着可乐的那个。迹部不动声色地说Thank you,Cheers,May you find someone love you like you love me。迹部话说完,红酒滑到嗓子的一半,小姑娘站在那里失声痛哭,迹部差点被红酒呛死。场面极其混乱,小姑娘在那里哭,迹部在那里咳,忍足放下筷子站到迹部身边用手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背上多了一丝压力的时候迹部觉得舒服了不少。


忍足低着头吃青菜的时候迹部从西装外套内袋里拿出一张票推给忍足,忍足接过票的时候突然想起他们做同桌的第一天,迹部把nice to meet you 改成了nice to see you again。忍足说一起去还是去剧场会面,迹部咽下嘴里的东西说我明天去接你,忍足说你会开车啊,迹部说十四岁就会开车了,就是没有驾照,你敢坐我就敢开。忍足说算了,咱们两个走过去吧。迹部说用筷子敲了一下忍足的玻璃杯杯沿说你还怕死我车上啊。忍足淡淡的说我不怕死,我怕你死。


 


剧院里人很少,毕竟看话剧的人越来越少了,荒诞派戏剧曲高和寡,开场没有十分钟周围便响起了哈欠声。


台上的演员说到忍足最喜欢的那段话时迹部听见身边的人用法语低声喃喃着同样的内容,玫瑰花和葡萄酒的香气。


——我是在等待着我的戈多,我却真的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他告诉过我他会来,让我在这里等他。我答应他,等他。我毫无指望的等着我的戈多,这种等待注定是漫长的,我在深似地狱的无穷无尽的夜里等待,生怕在哪个没有星光的夜里就会迷失了方向。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为了习惯。


那时迹部偏过头去看他,忍足抄着手低着头,半闭着眼睛,侧脸的线条流畅好看,分明的下颌线在暗蓝色的头发后若隐若现。


结束后迹部对忍足说你是不是看过原文后也觉得日语翻译挺白痴的。忍足笑了一下说有一点。迹部说有机会我们回欧洲看法语版。走出剧院他们在街上并肩走着,车水马龙,红的绿的黄的光照的人心慌。走了一阵,忍足在路灯下站定叫迹部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也站定说啊恩。忍足仰头看着灯,青白色的光落到他的脸上,他说他们到底是在等什么呢,keigo。迹部说一个人想看到什么,在等待戈多里就能等到什么吧,不好说。忍足笑了一下说原来你也有不确定的事情。迹部说我不确定的事很多,眼神和眼神撞在一起,忍足说戈多所代表的是一种生活,而他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是么。迹部说你这么理解也可以。忍足笑了一下说走吧,迹部。迹部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我和费雯丽哪里像。走在迹部右手边的忍足偏偏头问,什么。迹部说寒假的时候你说的。忍足恍然大悟说啊,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像费雯丽,是说你像魂断蓝桥的女主,尤其是最后一幕。迹部没有说话,忍足不再说话,他们在下一个路口打车各回各家,然后再也没见过。


 


大学迹部考到了L市学金融,忍足在S市学医,偶尔在社交软件上聊一聊。一向清冷高傲的学生会会长在食堂里咬着筷子看手机,不知道被什么段子逗到笑的能看到后槽牙。一向冷静自持的医学院男神在图书馆自习,手机震动了一下就笑的像个傻孩子,最多三岁不能更多。


大二忍足跑去考了驾照,迹部说以后出门让你车接车送,忍足发了个定位过去说我的小少爷啊,我现在离你太远爱莫能助。大三的圣诞节很不应景地没有下雪,准备睡觉了的忍足躺在床上发了条信息过去,一分钟之后手机震动了一下,迹部说他那里也没下雪。


忍足手忙脚乱地换上衣服翻身下床,开了三个小时车,听了三个小时无聊广播,无聊广播的内容无非是回顾旧年和新年展望还有各个圣诞金曲,忍足听了一遍友谊地久天长之后满脑子都是Auld Lang Syne。三个小时的车程仿佛走过迹部在他生命里走过的所有岁月,你我都是少年,虽然离别但终将形影不离。


凌晨一点,夜晚傲慢地跪下,托起世代的灯火,忍足一脚刹车下去停在迹部的大学门口。


忍足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听了一遍广播里放的不知名英语歌,和迹部分开久了英语听力水平日渐下降。大学门口能看到灯火通明沉迷圣诞狂欢的宿舍楼,他拿出手机给迹部打了个电话,什么都不说就开始唱歌,友谊地久天长,For auld lang syne,My dear,For auld lang syne。电话那边多了许多嘈杂的风声,迹部轻笑说你不知道你说英语一股法国南部乡村味啊。忍足说你在哪呢。迹部说宿舍阳台,舍友在宿舍,不方便。忍足摘掉他那没有度数的眼镜半眯起眼睛,仰着头找了半天才看见最高层宿舍的阳台上有一个孤独的黑色剪影,看不清面容但是有熟悉的身形。忍足说外面挺冷的,你回去吧,我没事,Merry Christmas。迹部说嗯,Marry Christmas。忍足说你挂吧。迹部说好,然后他顿了半天说你是不是在我附近。忍足笑了说怎么会呢,我在S市啊,如果在一个国家里就是在你附近的话,我就是在你身边了。迹部说也是,明天周三,你专业课挺多的。闲聊了很久才挂,最后忍足看着那个黑影融化在光芒里,猛的一打反向盘掉头的时候突然想起毕业的时候,静止的阳光落在他们肩上,窗框十字状的影子也落在他们肩上,他们接吻后把地上散落的书一本本摆回书架上,对方的脸一点点被书脊遮掩住看不见了。


 


没有对方日子也是要过的,迹部大学毕业的时候想到他们高中毕业的时候,那时他们还都在对方身边,还可以一起毕业,把最后的高中的样子存在一张照片上。


高中的毕业照迹部还留着,和等待戈多的票据一起夹在最喜欢的书里。但最喜欢的书往往是他看的最少的,他就是这样。他没想过改,没想过插入忍足侑士的生活,他们就是独立的两个人,除了相同的心情不再有任何联系。


如果你爱他就要允许他自由地存在,你真的爱他就要对他毫无期待。


迹部毕业以后就进了自家公司,从经理做起。小助手给迹部经理送上咖啡的时候迹部眼睛都没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拿过杯子形式化地吹吹表面的热气抿了一口说换咖啡了。小助理点点头说嗯,换成了jablum的速溶蓝山。小助理走了以后迹部经理掏出手机给某某人发了一条短信,某某牌子的某某咖啡很好喝。


  后来忍足也工作了,进了自家医院,不管怎么说好歹都是回到了同一个城市里,在同一个城市里也算对方在自己身边。他们见过一面,一起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说再见。永不道别,也就不必悲哀。


  再后来忍足中午吃饭的时候,时隔两年还是三年,再一次接到迹部的电话,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虽然看的透彻,自身经历的时候仍是放不开。父亲去世对于迹部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被打击同时他要艰难地振作起来扛起整个家族企业,累的头昏脑涨的时候只有一个念想,想听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靠电波传到耳朵里,像一盆温水顺着皮肤温柔地留下,过热的大脑一下就降了温。忍足说我还在。迹部说那就好。


不管时隔多久,最脆弱的时候想到的人终究就只有一个。


  


忍足在医院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男人快死了正妻和小三抢家产,媳妇难产要求保大人被亲妈满医院追着打,还有病人病入膏肓医生也无力回天,病人去世亲属来找医生麻烦的。那时的忍足还对人情世故抱有一定的幻想,他因为病人家属声泪俱下和几乎要下跪的举动心里一软,收了一个各大医院都不肯收的病人,反倒惹了一身灾祸。那时他才知道医闹这个东西不仅是新闻里的名词,他还不能还手,他是医生哪里有身份对病人家属还手。混乱中眼镜落在地上,脚步间有什么碎成再也无法复原的形状。下意识的招架而已,忍足侑士大脑一片混沌,他从小就想学医,想救死扶伤,想做敢于和命运抗争的战士,后来长大了强大到用医术正面与死神抗争的程度了,自己拼上全力想要保护的人在自己身后给了自己一刀。


  忍足家的医院不是什么小医院,加之忍足的特殊身份,这件医闹事件闹得满城风雨,迹部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下班以后迹部到忍足家门口蹲下来掀开门前摆着的地毯,地毯下面是一把钥匙。钥匙插进去,向左转,然后往自己看过电影的那个房间走。推开房间的门,忍足的房间还是拉着遮光窗帘形成暗房,忍足躺在床上用手腕子挡着前额,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听见开门的声音,忍足说姐姐你出去吧。迹部说是我。忍足说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啊。迹部走到床边看着忍足说你说的什么本大爷不记得啊。沉默了半天忍足幽幽地说迹部,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做医生的初衷对不对,我不明白是人变坏了还是我太傻了。迹部说人一直都是坏的,只是越来越坏。


忍足当时第一反应是,他眼前这个迹部景吾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迹部景吾了,他对他的生活知之甚少,也许是在商场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把人情看的越来越薄,至少当年那个住在忍足侑士下铺的迹部景吾不会说出这么灰暗的话来。


  当年那个住在忍足侑士下铺的迹部景吾,表面上狂妄,内心是教科书式的英国绅士,柔软骄傲温柔又光明。忍足常常梦到那时的迹部景吾穿着白色的西装站在蔚蓝的大海边,张开了双臂接纳属于他的整个世界,嘴角的弧度温柔,蓝色的眼睛明亮。


  忍足说景吾,你说人对人的爱会逐渐变成痛苦么。迹部把俯下身子把忍足圈在自己身下,忍足微抬起眼睛看着迹部的眼睛,唯一的光线来自未掩紧的门,亮白色的一条把迹部金色的发照成浅金色,比当年更分明的棱角显得有些锐利。他说本大爷的爱不允许任何一点痛苦,有一点痛苦那就不是爱了,要么完美无缺,要么彻底毁灭。忍足抬手,冰凉的食指指尖抵在迹部的唇上说我爱你,我在这里,没有保留,没有秘密,我爱你。迹部闭上眼睛,他的唇贴上他的额。


  潮湿,不知道源于谁的眼睛。


  


  他对他而言,就像四岁时已经过世的祖母,只残存一个曝光过度的温柔印象,仿佛圣洁的到源自于春日的阳光,仿佛下一秒就会羽化消失在尘世间,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虚构出的神。但这神的灵魂驾驭着一个俗世的人,走过遥远的遥远的美好的记忆,一手拽着不肯向前的温柔往事,一手指着迷茫的前路,用眉梢用眼角说走吧,我会陪着你,Auld Lang Syne,我在这里,没有保留,没有秘密。


  于是我们迷上了深渊。


那个迹部主动吻了忍足的晚上,他们坐在忍足家附近的小公园里,一言不发只是坐着,后来青灰色的天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然后变黄,变红,变得灼热刺眼,太阳从绝望里跳出来照亮了匆匆变化着的大地。迹部握着忍足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说我们是一起看了日出啊,怀抱着迹部的忍足说不,我们是一起看了月落。


 


一般的故事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让他们的感情永远进退维谷地胶着着,永远年轻,永远绝望而乐观,永远冷静而疯狂,永远是忍足侑士,永远是迹部景吾,可以在清冷的月光下畅谈嬉笑,可以在灿烂的阳光下失声痛哭,可以在众人面前是高山流水的好友,可以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里做不可告人的正大光明的爱人,静止的阳光落在他们肩上,窗框十字状的影子也落在他们肩上。


但是什么故事都有后来,后来迹部和母亲闲聊的时候才知道一直被他们翻译成友谊地久天长的Auld Lang Syne,本意是逝去已久的日子。


那时候迹部啃了一口苹果,眯起眼睛的表情似笑非笑,右眼下的泪痣往上跳了跳,仿佛能透过十年烟尘看到逝去已久的阳光下的日子。


后来忍足侑士和迹部景吾都成了辉煌的传奇,什么商界精英,什么神医,都会招来很多是非和议论,议论他们容貌俊美,议论他们谈吐优雅,议论他们能力超人,议论他们终身未婚。


也是终身未悔。


后来的后来他们还是外界眼里很好的朋友,拥有着朋友圈的心灵鸡汤里教科书式的友谊,他们的感情就这样在白天与黑夜间沉浮,说是混沌还不恰当,因为至始至终他们都很明白很清楚,认识的比股市行情还明确,认识的比血管构造还深刻,爱人就是对方,一生都不会改变了。


用Auld Lang Syne代替I Love You这种事,没有人说不可以,也没有人能对迹部景吾说不可以,忍足侑士也不允许。


最后晚年的迹部景吾住院了,主治医师竟然是忍足侑士的学生。迹部闭上眼睛之前,忍足一直在他身边。赶走了闲杂人等病房里只剩他们两个,迹部说我们都老的不能看了,忍足握着迹部冰凉的手去贴自己的唇,他说没关系,世界也老了。迹部说我困了,忍足说睡吧,我在这里,没有保留,没有秘密,Auld Lang Syne。


迹部的葬礼忍足也去了,作为一生唯一的挚友,献花的时候献了一束抱也抱不过来的白玫瑰,忍足教授在公众面前保持着优雅淡泊,眼下的青黑用眼镜框挡住。


作为普通人的他们都曾遇到过一个传奇,却是如此熟悉。


 


那束白玫瑰的包装缎带上写着nice to see you again。


他期待着在轮回里与他重遇。


写着Auld Lang Syne。


那个冬日的午后金发碧眼的少年一直是忍足生命里一个不死的愿望。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惊鸿一瞥,从眼神撞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他和他生命里设计好的戏码飞快重建,人生的积木里每一块都重新添上同一个名字。


  迹部始终都记得很多年以前那个冬日的傍晚,冰帝高中部的暖气像不要钱一样开的很足。楼道里的暖风高温蒸的人一阵阵头晕脑胀,他的眼神与他的交汇,那时他们还是陌生人。他披上呢子大衣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有一瞬间恍惚,仿佛是从夏天踏进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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